加注错解诗
子曰学而时习之,至今七十几年痴。
南洋群岛波翻笔,北大荒原雪压诗。
犹是太公垂钓日,迥非亚子宪章时。
平生自省无他短,
短在庸凡老始知。
窗外青天两线交,文章拱手世人高。
寒厨自寿一杯酒,天下惊闻三月韶。
壮不如人空老大,死能得所定燃烧。
五台师范花和尚,狗肉喷香诱戒刀。
这是聂绀弩刊登在1982年4月7日《人民日报》上的两首七律,题曰《八十虚度二首》。绀翁生日是1月28日,诗当是写于一月底二月初,属于自寿之作。“虚度”是自谦之辞,却暗寓“初度”之意。“初度”语出屈原《离骚》:“皇揽揆余初度兮,肇锡余以嘉名。”意谓出生年时,后借用为生日。编辑室同仁读了这两首自寿诗,交口称赞,以为写得好。诗语是再平实不过了,然而诗意却极其曲折,令人回味无穷。
绀翁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文学编辑部主任,“文革”后落实政策,其组织关系依然在古典文学编辑室,也可以说是我的同仁。在他回京之前,我就听到不少有关绀翁的轶事,知道他不拘小节,经常穿着木拖鞋上班,端着茶与同事聊天,有“大自由主义者”之称,但工作却大有成效,在他抓古典部工作期间,编辑出版了大量好书,在出版学术界有很大影响。他真是无为而无不为。他虚岁八十所写的这两首自寿诗,是自信抑或自谦,是自大抑或自卑?只有了解其坎坷经历的人,才能从他奇特的个性中,从他俏皮的文笔中,品味到诗中的真趣。
人文社古典部自从被降为当代文学这朵“牡丹花”的“肥料”,便日渐衰落委顿,失去了与中华书局、上海古籍出版社鼎足而三的地位,更是无复从前学术上“领军”的势头。看到这种情况,我更是由心底里钦佩这位老前辈的工作成就和敬业精神。一位同仁相告,绀翁在政治上对我很关心,也很肯定,这使我更加感激不已,很想去拜访这位我所敬重的老人。就在他实岁八十华诞时,1983年2月9日,我和编辑部同仁到绀翁寓所,去祝寿兼拜年。车开到垂杨柳北劲松十一楼,就是他诗中所说的“居家不在垂杨柳,暮色苍茫立劲松”。
进入寓所,在简陋的二居室中,看到绀翁躺在东房东墙边的小床上,当周婆(颖)带我们进屋,他只是眼睛一亮,并不起身,也不能起身。他患的是“废退性肌腱萎缩症”,两腿惟剩皮骨,上身也瘦如干柴。我们向他祝寿拜年,他微微一笑,露出欣慰的神情。我们背诵赞赏他那两首《八十虚度》诗,他很高兴。我接着问“窗外青天两线交”作何解释,是否从“一线天”化来的,他点了点头,眼睛转向窗外的高楼。原来他把高楼当高山。山有一线天,而楼有十字路,故云“两线交”。同仁李易有时到劲松陪绀翁下围棋,叙叙旧情(他俩都曾被错划为右派)。他告诉绀翁,周汝昌写了一首七律,叫《题胡风红楼梦交响曲序》,说着便举手到衣服口袋里掏诗稿,没掏出来,“忘了带上了,糟糕!周先生托我转给《团结报》发表,想让你看一看。”李易兄在办公室与我比邻而坐,周诗我曾拜读过。一般说来,以格律辅助记忆,一首七律,看过两遍我就能背下来,但我的闽南口音,用普通话念旧体诗,不易听懂,于是我就拿纸默写下来:
六纪红坛阅死生,一痕石破九天惊。
锄兰谩拟沉湘愤,刖玉难同泣璞情。
肝胆嵯峨秦镜碧,是非寥落汉灰平。
谁能到此心涛静,病眼寒灯午夜清。
我写完,递给绀翁,并读了一遍。同仁诸君颇为吃惊,以为我的记忆力好。绀翁拿着诗,看了又看,他要从这些诗句,联想到《红楼梦》,联想到胡风,联想到周汝昌,联想到自己,自然是百感交集,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,干脆把眼睛一闭,什么话也不说了。
他张开眼睛,瞧了我许久,突然说:“你的书我读不懂。”说着伸手从枕头边摸出拙作《诗法举隅》,翻了翻这本小册子,接着说:“你说的诗法,我不懂。我还写点诗,都不懂,别人懂吗?”我听了有点懵,一时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,所以也不知道怎样回答,只是笑了笑,想听他说点具体意见。他却把眼睛一闭,什么也不说了。等他张开眼睛,话题又转到别处去了。我们告辞绀翁,下楼时,有同仁对我说:“聂老真怪,说读不懂你的书,可他就放在枕边,而且书已翻旧了,看来还是很注意这本《诗法举隅》的。”这当然是对我的安慰,但说绀翁注意我的小册子却也没错。然而我总以为绀翁对诗法一定别有看法,只是不想当面与我争辩,不像朱东润师在小册子的《序》中直说“情之所至即诗之所至,诗而至此,不可与言法,亦不宜于言法”。后来我读方管同仁的文章,说绀翁深通旧诗格律,但却反对写得太正统,而注重于感情的表达。(《关于聂绀弩的北荒草》)我这才明白他把感情放在第一位,而把技巧手法放到次要的位置上,与东润师持论的角度是一致的。
正是居于对诗的这种注重本质的认识,所以绀翁反对注诗,朱正先生主动要注绀翁的诗,他并不太赞同。在朱正先生注稿交给人文社后,他却很关心书稿的命运,不止一次问我,《散宜生诗》发稿了没有,还托我询问能否出版他的新诗集。我遵嘱向诗歌组和社领导转达他的意思,答复是,注本不成问题,至于新诗集,意见不一,有同志不同意出版。我向绀翁转述咨询情况时,顺带告诉他,人文社诗歌组日子不好过,不仅旧体诗出版极难,新诗出版也很不容易,原因是没市场。1984年春,诗歌组要我帮忙终审(该组旧体诗词书稿多推给我终审),为此,我找过绀翁,想听听他的意见。他说:“诗不能注,一注就错。”我说:“这固然是,历来解诗多所歪曲,即谭献《复堂词话》所谓‘作者之用心未必然,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’;但是有些典故注一下,还是有助于读者的理解的。”说到典故,好像触动了他的什么神经,他颇不以为然地说:“典故,我懂什么典故!我是个小学生,读过几本书?知道什么典故?如果说有典故,也是从《三字经》、《千字文》、《封神》、《水浒》中来的,那还用得着注!”他的这些意见,在朱注《散宜生诗》的《后记》中,正式作了说明,并指出作注“不是我或出版社请他,而是他自告奋勇的。用个典故:毛遂自荐。”
得益阿Q气
绀翁一生胸襟豁达,岂止名利不挂于心中,连生死也置之度外,但他又十分执着,尤其是写作,不仅认真,而且积极。晚年瘫卧小床,仍然坚持写作,孜孜不倦。郁风女士说他“冷眼对窗看世界”,黄苗子先生接着对曰:“热肠倚枕写文章。”说得贴切,对得工整,这老两口真是捷才。绀翁的这种态度,这种毅力,令人钦敬,令人叹服。
1983年10月,中华书局《文史知识》来电,要我代该刊约绀翁写一篇文章,题目由他自己定。我即遵嘱向绀翁传达中华约稿之意。他当时虽未立即答应下来,但心下却接受了。10月16日即来信:“拟写一篇《漫谈三国演义》,可如期交稿,生病则说不了。”他的室名称“三红金水之斋”,顾名思义,当是对《三国演义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金瓶梅》、《水浒》这几部小说,特别感兴趣,也特别下工夫,第一部就是《三国演义》,所以他定的这个题目,一定是胸有成竹的。经三四天艰苦奋斗,终于写完了该题。他躺在床上,写封信都困难,何况是几千字的文章,然而他果然如期完稿。10月20日来信说:“《且说三国演义》稿就。因改来改去,致成孤本,深恐失去。想复印一份,不知你处可复印否(总以在你手完成为要)?否则,我找人印好后送上。此稿写得很苦,所谈似无人谈过,务须有一份在手始放心也。最好是中华已不要此稿或不合用,不知前途如何。我又不能直接找他(已忘其名),所以很窘。”因为“写得很苦”,又是“似无人谈过”,所以对该文特别珍惜,务须有副本在手始放心。其态度之认真,端的可“怕”。我复信答应可以复印,但他还是不很放心,特意请周姑娘(健强)抄写。11月15日又写一信托周姑娘捎来,信中说:“拙作《且说三国演义》一篇,约五千字,正抄写中,廿(日)以前可寄奉,听候处理。倘不合用,原稿退还,能提意见更佳!不要勉强用。不合用者与中华所需处不合耳,作为一小文,他处可发表。决不埋怨。”后果如期托周姑娘送来,我立即寄中华,并转达绀翁的意思。他写文章,不轻易写,写必自抒己见,因而格外自珍。对于学术的态度,能如此认真者,其在今日,尤不多见。
有一次,我到劲松看绀翁,坐到他的床边,看着他闭目养神,似乎打了个盹,睁开眼瞧了瞧我,眼皮又耷拉下来,这不是打盹,而是在思考什么。我问:“论贾宝玉写得怎么样?”他突然睁大双眼,像生气似地吼了一声:“不是告诉你写不下去吗!你看看。”说着就伸手在枕头下乱摸,想拿出那写了一半的稿子给我看;枕头下没有,又到屁股下摸。要知道,他的下半身已经动弹不得,在屁股下摸东西是很艰难的。他着急地费劲地摸,汗珠从头上冒了出来。我忙说:“别找了,我知道写不下去了。”此前我曾问过他写什么,他说在写关于贾宝玉的研究文章,不好写,写了一半搁下来了。看来真是写不下去了。那几张稿子终于从屁股下摸出来了。真如胡风先生《和聂绀弩》诗所说的:“分香润色怜花草,善与通灵木石居。”他松了一口气,比丢掉了宝贝又找回来还要高兴。我翻了翻,没细看,歪歪斜斜的字也看不清楚。我说:“《红楼梦》不好搞。我编过《红楼梦》研究资料,比较熟悉红学,但文章一篇也没写。红学像歧路亡羊,不知往哪条路去找,以至于各走各的。”他点了点头。稿子找着了,话也就多起来了:“在山西牢房里,有一位同号姓包,跟我说,他不喜欢鲁迅。问他什么原因,他说鲁迅全盘否定阿Q,人没点阿Q气,怎么能活呢?他就是靠阿Q精神活下来的。他七十岁瘐死狱中,看来阿Q气还不够足。我挺过来了,而且活得比他长,阿Q气胜过他。看来人真需要点阿Q精神。”说完,笑了笑,我这才明白刚才找稿子为什么急得那样,原来他把做学问当做精神寄托,用阿Q精神去做学问,在做学问中寻找精神安慰。他说阿Q气是同号包于轨的“救心丹”,其实这阿Q精神同样是他的救心丹。所以,他在《九日戏柬迩冬》诗中说:“嵩衡泰华皆O等,庭户轩窗且Q豪。”当然,他后来写《散宜生诗》后记时,有较全面而庄重的说法,指出:“阿Q气是奴性的变种,不是好东西。”可当人们仍然把希望寄托于主子(好皇帝或清官)的时候,这奴性可能会成为国民性,而绀翁所说的阿Q气,却有别于这种奴性,是排斥奴性的一种自主自立自足的精神。
绝笔留祭诗
1985年冬,为古编室事,我要去劲松找绀翁。陈早春先生说要同我一起去,想请聂老写一篇纪念冯雪峰的文章或诗歌。转年春是冯雪峰逝世十周年,现代文学界正组织一个纪念冯雪峰的学术讨论会,并出版会刊,聂老与雪峰是故交又是同事,纪念集不可缺少他的诗文。
到了劲松,我把古编室要咨询的事先问过了,便由早春向绀翁当面约稿。早春把雪峰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的设想和计划详细地介绍一通。介绍过程中,绀翁目不转睛地注视早春,并侧耳谛听,真恨不得把“三耳”都竖起来。大约介绍了十来分钟,绀翁始终只有一种姿势,我未曾见过他如此认真地听人说话。早春说完,他似乎还想听下去,过了一会儿,才回过神来,目光转向我,露出茫然的神态:“他说什么?我一句也没听懂!”我们三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。早春跟我说过,小时候得过病,吃药吃坏了,有些后遗症,舌头转动不自如,初听他说话的人多有听不明白者,何况绀翁为湖北京山人,早春为湖南隆回人,两湖之间口音也有些隔阂,难怪聂老那么认真听还是没听明白。我虽语带八闽乡音,因与绀翁接触谈话多了些,所以并无语言口音障碍,于是便将早春介绍内容扼要复述一遍。这回绀翁明白了,却突然冒出一句:“我不认识冯雪峰,写什么?怎么写?”我说:“你们是老同事老朋友,总有话可说,写文章也行,写诗也行。要方便一些就写一首诗吧!”他不说话了,略有所思,似乎开始构思起来了。我们见他不说话,也就告辞了。回社途中,我一直回味他那句“不认识冯雪峰”的话,不知是何意思,因对如烟往事知之甚少,始终没弄清楚其真正含义。他曾说过:“冯雪峰,我在鲁迅逝世前半月许才会见,以前不认识。会见他,是在周文通知我的一个旅馆里,谈的是关于派我送丁玲到西安的事。……我和丁玲是在车上认识的,送她上车的是周文。和她连在车上及在西安旅馆里,一共十三天。”所以他曾开玩笑地告诉我,“丁玲有几根毛我都知道”。冯雪峰给他的第一印象是“架子大”,不过在人文社共事,关系也还好,因而我确信他会写诗;写文,有说不清的事,举笔也困难,而诗可以隐秀,可以表之以情,况且他已写过多首赠冯雪峰的诗,如《雪峰南寻洪杨遗迹》(四首)、《雪峰六十》(四首)等,“荒原霭霭雪霜中,每与人谈冯雪峰”,“桃花红矣同春色,空谷跫然互足音”之句,都反映出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,写诗祭雪峰,应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果然,11月10日,周姑娘遵绀翁之嘱,将二首祭雪峰的绝句送到我的办公室。我说这是陈早春约的稿。周姑娘说:“让你转。”我也就收下来,打开看,是周姑娘誊抄的笔迹,题曰《雪峰十年祭》,诗云:
其一
月白风清身酒店,山遥路远手仇头。
识知这个雪峰后,人不言愁我自愁。
其二
干校曾经天地秋,脱离干校病添愁。
相逢地下章夫子,知尔乾坤第几头。
据周健强(周姑娘)在《聂绀弩传》中所说,当绀翁解释其二首联初稿“干校曾使天地秋,脱离干校鬼神愁”时,“他忽然顿住,四处找圆珠笔。说:‘这两句要改。’”首句“曾使”改为“曾经”,使平仄谐协,意亦较胜;次句“鬼神愁”改为“病添愁”,化奇险为平实,可少去许多误解。我接诗稿后,当日即转交陈早春先生,由他去安排。
这两首绀翁的绝笔诗,就是这样作出来留下来的,所叙约稿细节,可以补《聂绀弩传》之缺,为周姑娘附一笔。
(摘自《师友风谊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3月版,定价:35.00元)